性格古怪,挖坑不填,冷门低产,万年小透明

[盾冬/芽詹]日日夜夜 Day and Night(2)

(2)

Nobody heard him, the dead man,

But still he lay moaning:

I was much further out than you thought

And not waving but drowning.

Poor chap, he always loved larking

And now he's dead

《Not Waving But Drowning》,Stevie Smith

 

1943年7月2日。

“Steve,我已经安全的上岸了。从靠近陆地起,这里就一直在下雨,一下船我们就被赶上了火车,紧急集合连雨衣都来不及穿。火车车厢跟船上一样又脏又臭,可以想到之前的人都对它干了些什么。明明是七月,却冷的让人发抖,湿透的衣服背包散发出动物的味道——也可能是已经几天没洗澡的身上散发出来的。我现在还不知道要去往哪里,也没有找到机会把信寄出去,等到了营地后我一定第一时间去寄。一个蛋壳里有两个蛋黄,多大的惊喜!”

 

直到浸泡在英格兰似乎永无休止的冷雨里,远渡重洋而来的Bucky和他的三千名战友,才真正意识到“我们正处于战争”这句话的意义,尽管他们之前已在电影院和收音机里看过和听过无数次。在经历1941年长达一年的空袭轰炸后,这里的整个国家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,遍地焦土哀号,僵死的残垣断壁,还有无数四处游荡的流浪者和亡魂。Bucky觉得那连绵不断的雨水就像是某种酸液,落在皮肤上时有着轻微的灼痛感,他发誓,他甚至看到被雨水浸湿过的皮肤上腐蚀出浅白色的斑块。

此时,Bucky正淋着雨,从源源不断开来的卡车和吉普车上搬下一个又一个重伤病号。残破不全的肢体,带着硝烟味道的军服,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绷带,Bucky咬着牙,尽力克制着血腥味带来的胃部不适,他军绿色的衬衫和裤子已经湿透,靴子周围裹着一层厚厚的泥,从头到脚混杂着雨水和血水。终于,在搬动一位头部重伤的军官时,他不慎触碰到那裹着厚厚纱布的伤口。Bucky强撑着把伤员抬进室内,然后几步奔出屋外,蹲在雨里吐了个天翻地覆——伤员的半边颅骨没有了,纱布下就是柔软的脑组织,双眼眼球破裂,所有人都知道他活不长了,但他还活着,至少目前还活着。

几天前,盟军在意大利西西里岛展开作战,试图跨越地中海,从南部打开进入欧洲的大门。

刚刚抵达欧洲的107步兵团并未参加此次战役,因为后方医院人手短缺,Bucky和他只上过三小时急救课的战友们被暂派到医院协助。在见识到真正的炮火之前,他们只看到源源不断的重伤员,在经过前线战地医院的简单处理后,因伤重被送回大本营的医疗中心,一座被铁蒺藜围起来的,在轰炸中半边倒塌的教堂。Bucky已经数不清在这几天里他搬运了多少受伤的士兵,他们一个挨一个躺在行军床临时搭出的铺位上,连走廊里屋檐下都挤满了人。他们有的需要做截肢手术,有的需要摘除破裂的器官,有的急需输血抑制大面积烧伤导致的体液流失。他们在止痛吗啡的药力失效后撕心裂肺的嚎叫,抓着年轻护士的手一遍遍诉说“我不想死。”

 

这里和Bucky记忆中的医院截然不同:干净的床铺,白色的窗帘,还有护士小姐如舞鞋般柔软的白皮鞋。从13岁起,记不清有多少次,他背着受伤的、哮喘发作的、高烧的Steve,沿着布鲁克林大街一路狂奔,一边高喊着医生一边撞开急诊室的大门。但Bucky清楚地记得,1935年12月的那个雪天,纽约的第一场雪,他瘫坐在布鲁克林公立医院冰冷的走廊上,巨大的恐惧几乎抽走了他全部的力气,绝望就像是身上被冷汗浸透的工装衬衫,粗糙冰冷地裹挟着他。

 

Bucky是吊在船舷外给船体上防腐蚀涂料时,听到有人在岸上叫他的。

“嘿,Bucky!你还有闲心在这刷油漆,”那天的风很大,喊声像棉絮一样被扯的零零碎碎,“快去看看你的小老弟吧,你再不去,他大概就要把整个泳池的水喝光了。”

Bucky一听到Steve的名字就感到两耳轰鸣。他手忙脚乱地爬回到船上,拆掉身上的保护装置,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更衣室,来不及脱掉身上的工服,胡乱抓了件外套就骑上自行车向着学校飞奔而去。

Steve仰面躺在露天泳池边,12月的天气里只穿着内衣,浑身湿透,口鼻处还不断地呛咳出淡红色的血沫。

Bucky感到手脚都在神经质的发抖,甚至抖的无法解开外套的扣子——万幸,Steve还有意识,在他赶来的路上,已经设想了无数种恐怖的可能。Bucky连撕带扯的脱下自己的外套,跪在地上将Steve整个包裹起来,用力地抱在怀里。他瘦小的身躯冷的如同冰块,微弱的气息像是春天里背阴处的那最后一点残雪。

“Bucky……”Steve无力地躺在Bucky怀里,闭着眼睛,忽然笑了起来,一边咳着一边断断续续说道,“你看,我这次自己搞定了。”

“闭嘴。”Bucky面无表情地打断道,狠狠地咬着嘴唇,灰绿色的眼睛里毫无笑意,“在我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,乖乖的闭上嘴抱紧我。”

Bucky从未如此疯狂的骑着自行车狂奔,铅灰色的阴云已经开始变成零星的霰,在刮过脸颊时留下清晰的刺痛。Bucky感到身后那双抱着他的腰的手越来越虚弱,终于在彻底松开的一瞬间,他跳下车子,一把接住了昏迷掉下来的Steve。他的脸上不正常的潮红,不再咳嗽,也不再发冷,但是全身滚烫,呼吸浅而急促。

恐惧像是一头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巨兽,饥渴难耐的呲出了獠牙。

Bucky不由得想到,如果Steve这一次扛不过去了,他会怎样。他抱着Steve,迎着已经慢慢变成雪片的风,用尽全身力气奔跑着,一路冲进了医院的急诊室。他的脚下似乎有千斤重,几次差点绊倒,但都顾不得了,他怕自己哪怕慢了分毫,都赶不及。直到看到Steve被放在病床上推进诊室,Bucky才感到小腿痉挛的抽筋,他瘫坐在地板上,汗湿的衬衫冰凉的贴在身上,怀里还死死地抱着那件刚刚裹着Steve的外套。

医生和护士来来往往的出入急诊室,脚步匆忙。Bucky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上,后背狠狠地倚着墙,他的腿脚酸软无力,那是唯一支持他不倒下去的东西。外面的天色开始变得幽暗,雪片伴随着小冰粒噼噼啪啪的打在窗玻璃上。

“他很危险,你应该通知他的亲人。”Bucky看到一双白皮鞋停在自己面前,他抬起头,蓝眼睛里毫无犹疑,一字一顿地回答,“我就是他的亲人。”

Steve的妈妈因为感染结核病,已经失去护士的工作三个月了。她需要治疗,还需要负担所有的生活开销,已经很辛苦,尽管她每次看到Bucky时总是微笑着,亲吻他的脸颊,再转头去叫Steve,温柔地留他在家一起吃午饭,但她已经十分虚弱了。Bucky实在不想她再因此而困扰和担忧。

“我们必须将所有的可能告知你,包括最坏的。”Bucky无动于衷地听着医生的宣判,过了几分钟,才感到彻骨的寒意从脊背蹿起,连牙关都不由得格格发抖。他从没有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接近过,让他感到绝望,死亡这头巨兽喷出的气息离他那样近,几乎随时可以咬断他的脖子。

“他吸进了太多水,肺部有感染,我的上帝,还有哮喘,另外他受了凉,还在发高烧,”医院里永远没有日夜,在白色的日光灯里像是另一个永昼的世界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医生的声音遥遥的从头顶递下来,这是终审判决,“他需要休息,不过他会没事的,真是个坚强的小子。”

那时Bucky才刚刚离开学校两个月,在造船厂找了一份工作,每月薪水30美元。尽管他在学校的成绩马马虎虎,但是在田径队的表现一直很不错,想要进一所社区大学并非难事,但他的心思似乎根本不在念书上,一心只想马上工作。毕业时,Bucky唯一担心的大概就是Steve,因为生病的原因,那时Steve才念10年级,还有两年毕业。Bucky不能再像学校里时那样时时刻刻呆在他的身边,帮他赶走前来挑事的坏小子,替他出头打架,分自己的午餐盒给他,而Steve的个性他又是最了解的。

“谁干的?”Bucky坐在床边,怀里抱着饭盒,脸色铁青,“告诉我,谁干的?”

“不重要了,Bucky,”Steve靠在病床上,还很虚弱,躺着会让他的咳嗽加重,他不得不连睡觉都整夜坐着,但是蓝眼睛里却有了生机,“重要的是,我自己也可以的。”

“重要的是,你不必非要这样。”Bucky的语气缓和了一些,“你还有我。”

“重要的是,我爱你——虽然这么说听起来有点奇怪,才不想站在你身后,我想要并肩站在你身边,混蛋。”Steve的蓝眼睛亮晶晶的,露出那种只有在Bucky面前才会有的孩子气的笑容,在外人面前,他总是有着超出年龄的老成和冷静。

“想要并肩站在我身边就赶紧吃饭,使劲长高,你这个傻瓜。”Bucky把饭盒塞进Steve手里,嘴上不说,眼睛却先笑起来,“炖菜,我妈妈做的,放了很多牛肉,全部吃光。”

 

Bucky蹲在教堂的屋檐下,看着这满世界的雨,天空像是一张绝望的脸,不断的流出泪水来。他手里端着铁皮饭盒,用叉子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里面浆成一团的意大利面和土豆泥。潮湿的天气让他身上的血腥味更加浓重,身后的病房里还不时的传出难耐的喊叫。

Bucky今年25岁,珍珠港事件后,在“美国需要你”的海报贴遍纽约的大街小巷时,23岁的Bucky自愿入伍。他有三个兄弟姐妹,父母健在,还有一份薪水微薄的工作,在踏上欧洲之前,他从未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死亡。

就在一刻钟前,那位头部重伤的军官死去了。在临终前的几分钟里,他因爆炸致盲的双眼似乎又有了生机,他甚至还完整的念完了一段祈祷,颤抖着握着身份牌上拴着的一只小小的银质十字架。Bucky和战友在护士的指挥下,用被单将那位军官裹起来,抬到教堂后面的空地上,那里曾经是一片盛开着紫罗兰的花园,如今已被改造成临时的停尸所。因为前几日的战役,此时这里已有数十具遗体,遮雨布已经不够大了,他们的军服被打湿,看起来像是某种寄生的苔藓。

Bucky是在解开军官的军服领子,准备拿出身份牌时,看到领口内侧用红线绣着的名字的。Kevin Smith,普通到让人记不住的名字,像这场战争里普普通通的每个人,在同一个散兵坑里出生入死,但在下一颗子弹到来时,甚至都不知道彼此的姓名。Bucky拆下军官的姓名牌,他来自纽约州亚伯尼市,他应该有家庭,至少应该有一个深爱他的人,他领口的名字是绣上去的,不像Bucky他们这些大兵,是拿油性笔随便写上去的。Bucky知道,他将这块姓名牌交给Phil上校后,上校就会签发一张阵亡通知书,寄给他在美国的家人,宣告他们的儿子英勇作战,并为国捐躯,这是家族和祖国的荣耀。除了这一张纸和1万美元的抚恤金外,他们什么都得不到,甚至是遗体。

走在去团部路上,Bucky握着这小小的一片金属牌,不由得想到如果现在这块牌子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,收到阵亡通知的是Steve,他会怎样……他使劲摇了摇头,把这个可怕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。并暗暗耻笑自己,还没有真的上战场,就已经在想这种问题了,如果要在“遗体盖着星条旗荣归祖国”和“揣着退伍补贴回家给Steve交学费”之间做出选择,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。

 

然而很多事情是远在欧洲的Bucky没有想到的。当他在还为Steve的生活担心,忧虑报纸分拣工的工作会让他哮喘发作时,他的小个子Steve已经换上了跟他一样的陆军军服,在他曾经接受训练的LeHigh军营,开始了军旅生涯。这是Bucky从没有想过的,那身卡其布的军服穿在Steve身上是那么的不合适——这是他们试过的。

早在Bucky入伍后的第一个休息日,他就特地穿着军装回家,在那间破旧的小公寓里,Steve几乎是急不可耐的扒下了他的外套、衬衫、领带和军帽,然后穿戴在自己身上。它们显然太大了,没有一处是合身的,衬得Steve瘦小的脸更加的虚弱。“我看起来怎么样?”Steve兴致勃勃的向Bucky敬礼,“列兵Steve Rogers向您报道。”虽然只是玩笑,但他脸上的神情却是认真且肃穆的,似乎他真的正在宣誓入伍。1942年的那个下午,在那间幽暗的,光线不足的小公寓里,Bucky奇异地感到,忠诚、正直、勇敢、坚强这些形容词不再只是抽象的概念,而是有了实体,他的小个子Steve兔子般瘦小的身体里,真的有着一颗狮子般的心,他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人,如果他能再长高一点的话。

Bucky比谁都清楚,当初选择自愿入伍时,他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怀,更没有想到这意味着什么。战争之于他来说,只是电影开场前的那一段黑白新闻片,除此之外,工人俱乐部的杜松子酒依然是五毛钱一杯,舞池里漂亮的姑娘依然在每个旋转时假装酒醉摔入他的怀里,百老汇花花绿绿的剧目依然在上演,一切依然如同往日,“战争”是个太抽象的概念,大洋彼岸的硝烟似乎还没有吹到这里,就已经消散,只留下些微刺激性的气味分子。Bucky不得不承认,那每月50块的入伍津贴是最吸引他的,这比他在船厂与臭气熏天的防腐涂料打交道整整多了20块,他工作了两年薪酬也才涨到33块而已。Bucky偷偷的算过,如果他每月只去工人俱乐部喝一次酒,每周末都回家吃饭,再除去悄悄帮Steve还的外债,他可以攒下21块钱——尽管这距离普瑞特学院的学费还差得很远,但Bucky始终相信,他的小个子Steve终有一天是会走进那所历史悠久的艺术学院的,他值得这一切,他的天赋不该被贫穷消磨。

直到Bucky浸泡在英格兰无休无止的冷雨里,看到战友的尸体在后院堆积如山,闻到深深浸润至军服里的血腥味,尝到嘴里味同嚼蜡的军需罐头,他才意识到他正处于战争的中心,死亡如影随形,任何一颗不知来源的流弹,都可以将他终结。

Bucky丝毫不怀疑Steve的勇敢和倔强,事实上,他正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这一点的人。他也清楚地知道,和自己那丝毫不高尚的参军目的不同,Steve是真的心怀正义和国家,他那颗瘦小的,时常罢工的心脏里,真的可以容纳下千千万万的人民,容纳下自由、正义、慈悲和一切美德,正是如此,当他几次造假个人履历,执意参军时,Bucky才没有阻拦。

然而Bucky没有Steve那么无私,作为一个普通人,他只希望自己爱的人是安全的,健康的,不被战争伤害的。此时,他躺在窄小的行军床上,盖着毛毯仍然感到手脚冰凉,他想着他的小个子Steve坐在印刷厂的分拣间里,戴着过大的粗线手套,把一份份新出炉的报纸摞起来捆好,再绑上分送各个街区的标签。Bucky希望他就这样,让“战争”依然只存在于电影院的新闻片里,炮火和死亡都不是Steve该经历的,残酷的一面只要留给自己就好了。他在黑暗中默默祈祷,不要让Steve从报纸上印刷的当日阵亡名单里发现他的名字,至少不要让他成为全布鲁克林第一个知道的人。

战友们的鼾声已经在四周此起彼伏。

半小时前,Barnes中士所在的107步兵团接到上级命令,天亮之后,开赴意大利南部战场参与作战行动。


T.B.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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